读张爱玲的书,喜欢她笔下那涂着旧色的月亮。
“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,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,陈旧而迷糊。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,比眼前的月亮大,圆,白;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,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。”
张爱玲笔下的月,是旧的,是凉的,是穿着半旧棉袄的人儿,掀起绣了松鹤延年的旧布帘子,一露头,痴痴地立在老家屋檐椽子底蒙了霜的月色下,影影绰绰的身影,仿佛在梦里见过,却又格外真切。就如《金锁记》里的七巧,那么美的人儿,却只把痴怨寄托给月色。
多少爱恨别离,在月色下上演,一帧帧的旧色回忆就着殷红的酒。
三百年前沧浪亭的月色,已迷蒙成了一种深情的旧梦。那年月圆之夜,沈复带着芸娘,去沧浪亭赏月,茶香袅袅时,一轮月色一双人,月色如素纱,迷蒙了一对璧人的双眸。月色中的沧浪亭是旧色的,亭廊长桥亦是旧色的,如同蒙了一层淡青的纱,都在旧时月色里氤氲沉浮,最后只余下萧然素淡的意境。
看过《浮生六记》的插画,都是大片洇湿的水墨色,如月的拱门里,乌鬓轻盘,旧色衣裳里露出一襟粉红,也是极淡的,仿佛褪了色的水洗一般,那么清瘦的背影,旧得有些令人心疼。而两人头顶的月,也是明月当空,被水汽泡在水墨般的云雾里。这样的插画,墨色极淡,山一痕,水如波,月如影,旧时月色旧时人,渲染得极为微妙。
无端觉得《红楼梦》里的月色也是半旧的。半旧的月色,是莲花水雾,挂在墨色的天穹,影影绰绰,不艳不媚,鸟惊亭,荷风动,晨夕风露,阶亭柳花,就连长廊庭院,玉阶生苔,都有着斑斑旧色。这旧是往事如烟的旧,是人事已非的旧,更是旧岁月里的旧情怀。素来不喜宝钗,偏她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蜜合色棉袄时,觉得她真美,美成了一枚旧月亮。
犹记得母亲也在月色下站着,着一绿豆色的半旧衫子,与父亲在半截墙垣下说着话。一晃儿二十多年了,母亲的绿豆色衫子,早已不知所踪,一头乌发也剪了,只余灰白的头茬,任岁月染成霜色。那年的月色,迷蒙成一团的雾影,灰灰的,模糊了往事,洇湿了眼眸。旧院墙,旧栏杆,旧时的村庄与古巷,没来由得让人的心坠进去,拔不出来。
“一样是明月,一样是隔山灯火,满天的星,只有人不见”。喜欢旧月色,喜欢旧月色下的一切风物。旧时月光笼罩的小院,带着甜味,虫声阵阵传来,悠悠闲闲。竹榻上,大人们摇着蒲扇,望星星,讲故事,小孩子追闹,踩着影子玩,窗口的灯影,永远都晕着黄色,月光仿佛也总是模糊的,像玉色缎子烧糊了,一盏油灯般的感觉,清风携着柴草香,炊烟如同在旧画里袅袅地飘,有三三两两的人,立在月色下,隔着栅栏说话,染了一身的月华。
光阴如旧,月色如旧,溯着光阴的河流,不敢往来时回眸,怕泪痕滴落,打湿旧衣裳,滴成一轮旧日明月。那旧时风物旧时人,都是半旧月色下的旧风景,情怀老旧,却在记忆里,兀自燃烧。一生孤寒,一生优雅,每个人也许都是半旧的月亮,在跌宕的人生里,兀自诗意,兀自相思,兀自动情。